第426节

想到这一点,我很快发现,墙外来者并不能看到我和碧落。否则,以陆晚亭的真实身份,他绝不可能至今都没有察觉我和碧落的存在。

他静静驾着车,车行得不紧不慢,甚至为了保持平稳,还有意放慢了速度。但尽管如此,它不偏不倚朝着这方向径直过来,丝毫没有绕行的可能。所以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近,我压低声匆匆对身旁碧落提醒了一句:“他们过来了。”

碧落的手依旧按在我肩膀上,保持着一个让我无法移动,却也不会令我肩伤过于疼痛的分寸。于是我只能耐着性子继续朝那辆车看着,看它一路慢慢过来,载着车上那人悠悠然坐着,目光放得很远,在身后清冷的灯光下微微闪烁,似乎沿途在这片满是荒坟的地界上寻找着什么。

距离的接近,让陆晚亭的视线开始更多投到我这边的方向,目光沉沉,若有所思。

这让我心口有些发紧,手心也渗出了点汗。

再往前走不多久那车就该同结界碰上了,但碧落的手依旧稳稳搭在我肩上,我猜不透他究竟在盘算些什么。好在过了片刻,我微松了口气,因为陆晚亭抬头看了眼天色后,似乎放弃了继续往前的打算,他勒了勒缰绳,打算调头离去。

可是突然他动作停顿下来。

车内人似乎同陆晚亭说了句什么,这令他侧过头往车内看了看,继而目光又再度往我这方向扫了过来。随后眉心微蹙,他挥鞭一甩,径直往那两匹原本走得安安稳稳的马臀上啪啪两下抽了过去。

马吃痛一声嘶鸣,嘹亮得像把刀子豁地抛开了这片大地的寂静,随即四足点地肌肉紧绷,那两匹高头大马一跃而起,宛如一节突然加速的列车,轰隆隆一阵拖着身后车厢朝这方向撒蹄疾奔过来。

见状我匆忙抓住碧落的手腕用力扯了一把。

他却依旧纹丝不动,目光意味深长望着前方逐渐逼近的那辆马车,不慌不忙。

也是,既然有那么坚硬一道墙挡着,为什么要慌,为什么要忙。

可是不对。

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一闪念间,突然我从他目光里感觉到了什么。

心头登时不安涌动,我手指再度发力,可是这点力量对于碧落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别动。”察觉我心思,他目光微转,瞥了我一眼。

“你要干什么?”我按捺着迅速膨胀的慌乱问他。

他没回答,而此时我也再不需要他能给出我什么回答,因答案已自己出现。

所以心口血往头顶一冲,我咬紧了牙用尽全力将碧落的手往下一扯,想要在一起未迟之前迅速往旁边纵身扑去。然而碧落伸手一挡,轻而易举就把我这逃匿的举动摧毁在须臾之间。

身子重新倒回他身边时,我见到夜色中闪现而出的狐狸的身影,此时已出现在了我和碧落的面前。无声又迅捷,遂令那两匹马再度受惊,嘶鸣,在几乎要同狐狸撞上的一瞬高高抬起前蹄,令马车在急速行进中被迫戛然而止。

迟了,我终究是没能阻止他在这当口用他那已经衰弱不堪的身体继续保护我。

不安胶着着焦躁,令我一时失控,往前冲了一把。

但紧跟着肩膀上施加过来的力度,让我立即收回了神智,同时也立时想起,我面前分明有结界阻挡,那为什么狐狸还要做这样无意义的事?

强压住心底混乱的情绪时,我听见陆晚亭对狐狸招呼了一声。

这一声招呼随即让我明白过来,狐狸这么做确实没有任何意义,除非,他是因为不想让这马车同这道透明墙的撞击,而令对方发觉这道墙的存在。

所以他甚至不惜冒险在碧落与他同处一个场所的时候,对着陆晚亭露出他的面目。

他这是要以碧落的身份出现在陆晚亭的面前。

“碧先生?”安抚住慌乱的马匹后,陆晚亭抬头看向狐狸,仿佛有些意外般笑了笑:“好久不见。”

“陆大人好久不见。”

“我本以为先生是早已回宫交差去了,怎的此时竟会在这种地方凑巧遇见。然则夤夜赶路,不知先生是急着要去哪儿?”

“抽空去拜访了一位故友,想着要早些赶回宫,所以今夜就索性走了夜路。但不知陆大人这会儿又是急着去哪儿办差?”

“实不相瞒,找人。”

陆晚亭的坦白让人出乎意料。我下意识看向狐狸,但他背对着我,我没法读到他的表情。

只能听见他不紧不慢说道:“是陪着车里那位爷找人么?却不知这位爷什么来头,能让陆大人亲自护着在这种荒郊野外寻人,碧落能有幸拜会一面么?”

“碧先生,与其好奇我车里坐的是谁,不如先回答陆某一个问题好么?”

“大人请说。”

“我以为这问题无需我问,先生心里自是清楚得很。”陆晚亭说话时,细长的眼里噙着礼貌又有点疏远的笑:“先生出宫后久未回宫交差,所以当郑广元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出现在燕玄山庄时,先生就应该明白宫里发生了什么。自然也应该明白,若是现在回宫,必将会面对怎样的后果。可巧今日我行的私事,否则早已将你缉拿,先生聪明人,又怎会在这种时候还会安着赶回宫的心,早些时候做什么去了?”

“没什么事是不能做出解释的。”

“不如先生先解释给我这个北镇抚司的人听听?”

“我愿解释,但只怕车里那位爷身子金贵,等不起吧?”

狐狸的话刚说完,就听车里隐隐传来阵细碎的咳嗽声。

隐忍又压抑,却仍是没法避开夜的寂静。而那声音让我原本悬着的心狠狠往下一沉。

我认得这声音,车里的人是素和寅。

第463章 青花瓷下 七十九

狐狸应该也觉察到了。

当夜风将车里那阵咳嗽声传递进所有人耳朵里时,我看到他衣袖下的手指微微一动。

马车上的窗扇也动了动。

窗内目光轻闪, 仿佛一道平静又暗动的水流:“你把如意带去哪儿了。”

“燕玄家的千金, 素和家二爷的新婚妻子, 难道不是应该一直都在素和山庄里吗?”

“碧先生, 时至今日, 你我之间明人不说暗话, 可好?”

“好。”

渊源极深的两个人,揣着各自目的穿越时空而来, 终于在这个地方碰面, 彼此一来二去的对话,没料想就这么简单终止。

窗纸一经捅破, 就没必要继续打太极周旋下去,狐狸回答得干脆, 又平和得仿佛下一秒他就会转身离去。

如果事实真是如此那就好了。

但他给了那个明确的回答后,却依旧站在原地,微侧的脸上目光对着车窗里的视线:“你身子怎样了?”

“还好。”窗内的回答细若游丝。

“付出这样的代价值得么?”

“你所做的一切又有没有问过自己值不值得。”

“她不在我这儿。”

“呵, 知道。所以我才问,你把她带去了哪儿。”

“何必要走到这一步?”

“哪一步。”

“用未来的她换过去的她。”

狐狸的问话让素和寅沉默了片刻, 然后目不转睛看着狐狸,他微笑着道:“现在的,过去的, 未来的, 哪一个不都是一样?之所以被你分得一清二楚,说白了, 你我不过是彼此彼此。无非是怀揣着各自目的各取所需,都是盼着一个柳暗花明,到我这儿,怎么就变得仿佛山穷水尽了?”

素和寅的话音时断时续,清浅得辨别不出任何情绪。

因此这样一番话,虽然简短,却叫人听来颇具备杀伤力。

‘哪一个不都是一样的。'

所以,我算是什么?无非就是梵天珠漫长轮回中短短一瞬的插曲,所以才会被与她有过任何过往的任何一个人,轻易玩弄于股掌间,无需对我有任何情绪上的顾虑。

即便身边这个跟狐狸一模一样的男人,亦是如此。

因此在听完素和寅那句话后,他目光十分有意地朝我望过来,并将我下意识攥紧的拳头握进他掌心里。“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么,宝珠?”然后他轻得仿佛没有痕迹般问了我一句。

这个’我‘指的必然不是他,而是’墙‘外始终背对着我的狐狸。

我抿唇,摇了摇头,随后用相等音量的话回了他一句:“你没有答案。一个人根本不会知晓自己未来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我的话没有引燃碧落的任何一种情绪。

这没关系,他此刻的任何情绪,都不会比’墙‘外面的形势更能扣紧我的心绪。

就在素和寅将那句话慢慢说出口后,外面安静了很久。

不知是否被素和寅的话问住了,狐狸始终一言不发,这让空气沉得有些压抑。

忽然他低头轻笑了声:“你知道这些年来我悟出了个什么道理来么?”

“碧先生请说。”

“无论是谁,无论试图做出怎样阻止或改变,历史始终是往前的。不会倒退,也没有重新洗牌一说。否则,你说我为什么要花上几百年的时间来等她,给她重塑金身?你以为自己搭上一条命逆了时间去将她弄到这儿来,真的能改变什么吗?若世上真有那么容易的失而复得,呵呵我傻么我要白白坐等几百年,嗯,甄官儿?”

末尾三个字轻轻巧巧从狐狸口中说出的一瞬,马车内突然传出喀拉拉一阵轻响。

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见状陆晚亭眉梢一挑,迅速回头往车身处做了个手势。

似乎想阻止什么,但没来得及,随着碎裂声的蔓延,由内而外,那座通体以紫檀木雕琢的车身嘭地绽裂了开来。

陆晚庭脸色微变,不知是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是随着车身的分崩离析,而现身于旷野冷风中的那个人。

素和寅的模样比我上一次见到时更为糟糕。

人死之前会显死相,他此时的面容就是如此。那张曾经精美如画的脸,现在形同骷髅,没有血色,没有足够的脂肪去充盈皮与骨之间的空间,在披散着的浓厚长发下,单薄如纸,脆弱得仿佛不堪重负。

因此原本深邃的眼眸里已找不见半点神采。

神灭则精气灭,精气灭则人如灯灭。

但他显然并不在乎这一点。

他只是用这双死气沉沉的眼看着狐狸,斜靠着椅背,慵懒如一只蛰伏的兽。

或许因为刚才狐狸的那番话,这双暗如浓墨的眼睛里倒也并非是完全空洞,最深处涌动着一些东西,那大概是他脸上唯一带着点儿生机的东西。

由此,促使他摧毁了那道车厢。

那道即便健康的人也无法轻易破坏的紫檀木车厢,坚硬如铁,却在须臾间因他的力量四分五裂。

所以他着实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不是么?

狐狸衣袖下缓缓收拢的手指,足已说明一切。

即便面对孱弱得形同枯骨的素和寅,他仍没有半点胜算,更何况素和寅身边还有陆晚亭这条披着人皮的蛟龙。

看明白这点,呼吸不知不觉中加快,我尽量克制着,仍止不住手心里渗出了汗。

狐说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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